我编自己的集子《书梦依旧》的时候,约稿的朋友看见里面有许多文字是跟旧书有关系的,于是问我能不能把那一部分文字摘出来,将来配上书影单独出一本书。我没多加思索就回说:“我另给你写一本吧。”三个季度过去了,我倒是一直在考虑这样一本书该怎样写法。坊间谈旧书的书不少,但哪一本书也不足以挑出来师法。道理
努力了一阵子之后,幡然醒悟,知道这样的书是不能老讲自己怎样逛旧书市的,得围绕手里的藏书谈。也就是说,读者是对你的旧书感兴趣,而不是对你感兴趣。我自己也是读过很多“书话”的人,懂得文字以外,真正吸引我的是作者们搜罗来的书籍。悟到这一层就轻松多了。一本一本地谈就不大容易犯天马行空的老毛病,剩下来的只有选择“藏品”的问题了。我的藏书种类很杂,能炫耀一下的,文献价值高的,破纸一堆,鲜有美术上给人感官享受的效果;能让人眼睛发亮的书,兴许没有什么版本意义上的珍贵之处。好在这些书籍大抵年代久远,即便不珍贵,也当得稀有。除了私人收藏家那儿,在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里,你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如此未被尘封而又如此怀有旧意的角落来摩挲这些旧书,哪怕它是一本百年前的算术课本。私人藏书者并不都是争奇斗艳之辈,相反他们倒大抵属于自得其乐的人,在许多领域与世无争,只是阴错阳差地喜欢上了旧书。真正的藏书者无论藏书规模大小,大都是性情中人,他们嗜书犹如另外一些人由遗传基因带来的顽症,并不在乎藏书过程中的得失的。偶尔也人云亦云地言及旧书的经济价值之类,那都是说给家属听的,好让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挤占家人的生活空间。他们自己心里明白,等到需要用银子的时候,真正能换米的都是自己舍不得出售的东西。只要他活着,你就断了换钱花的念头吧。
能精确计算出藏书的经济价值的人成不了真正的藏书的人,因为他对不值钱的东西不屑一顾。而藏品的价值往往产生于人弃我取的爱书精神,需要时间的考量。一本日后价格成千上万的书,你买的时候很可能书贩子急不可耐地要论斤约给你。退一步讲,就算藏书的人让你说动了拿书去换银子,等他银子到手后你问他作何用?除了应急外,十有八九他还是去买旧书。喜欢旧书的人就像酒鬼离不开酒,瘾君子离不开过瘾之物。身边的朋友同事常对我说,把书卖了去买大房子吧。我心想,除了安置书籍,我并没有理由要更大的房子。把书卖掉买更大的房子来放书,情理上讲不通。更何况有了房子和银子之后,并不一定有可心的旧书等你去搜罗。生活里的悖论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我期待着某一天,无论如何在旧书摊上都找不到自己想买的旧书了,如此空间的压力就不会很大。或者,所有的书都昂贵得如同拍卖行里的奇货,好就此罢手。然而,旧书市场就像个魔术师。在你心灰意懒感叹一日不如一日的时候,在你咒骂旧英文书的价格的时候,这个魔术师摇身一变,给你献上30年前你文学启蒙时代的书籍,价格便宜到不容你拒绝。十品的《草原新牧民》,九品的《澜沧江畔》……在你饱经了对时髦文学的失望之后,这喜悦就如同“又喝到家乡的水了!”的喜悦。30年前的文学作品可能文字艺术不老道,反映的生活不真实甚至太理想主义,腔调偏左,但还是比机器时代的眼下的无病呻吟的文学健康些。面对30年前的旧书,你仿佛又看见红扑扑的面色,看见不施化肥的蔬菜瓜果。土是土了一点,但你看不见西装包裹下的病态干瘪。我们习惯称那个时代为“书荒的年代”,殊不知如今隐然的书荒并好不到哪里去。后工业时代的人无可避免要体验精神领域的“富饶的贫困”,这是旧书业兴旺发达的原因之一。
假如激光照排出版的书籍没有讹误是不正常的,那么手工排版的古典文学作品成为旧书市的抢手货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2000年以前,三十多年前“批判《水浒》”时期出版的《水浒全传》在旧书市几乎是论堆撮的货,目前的价格高于新华书店出售的新版《水浒》的价格,还“有价无市”,至少完好的大32开本很难买到。你能说读者的觉悟退步到了返左?欣赏书的品位在下降?跟不上时代?我自己的体会是:书籍的生产在某一个时期被人认为是不等同于鞋袜生产的事业。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有一个时期,书籍的生产过程被投入很多人力物力。从事书籍生产的人也不惜体力、不计工本、不遗余力地用心于产品的加工工艺。人们相信所谓名山事业,相信文字是“不朽的胜业”。在我敲这篇文字的时候,字库里是连“胜业”这两个字也找不到的。一分钟后,我发现《现代汉语词典》里也不收这个词儿。要查这个词儿的意思,我恐怕又要仰仗残破的旧书了。既然胜业不属于“现代汉语”,我就有向读者解释的欲望了。还拿旧书说事。在我眼里,胜业就是不计成本地把一个简单的故事画成连环画再印成书的过程。很难想象在没有笔润的诱惑下,在不计工本的条件下再出现价廉物美的连环画读物了。那曾经是再普通不过的儿童普及读物,眼下竟成为文物。人们一直以为藏旧书的人是有古董习气的人。其实这种印象不确。不喜欢读书而藏书的人并不多见。即便是附庸风雅,也需要读书的眼光,否则何来风雅?偏好旧书是因为旧书里承载了现实生活里失去的一部分东西,这东西不一定和当前人们的价值观相吻合。好在玩旧书的人大抵是偏安一隅的人,他们并不想倡导某种精神风尚。偶尔露脸说一点什么,也委实是向众人交待一番自己的近乎病态的嗜好也有理性的依据而已。